九月的風掠過山脊時,古寺的銀杏最先知曉。那些懸在檐角的銅鈴尚未顫動,樹冠已泛起一層朦朧的金光,像被陽光浸透的蟬翼,薄而透亮。晨霧未散的清晨,整株銀杏仿佛一盞提燈,將斑駁的粉墻與青瓦都染上蜜色。
守寺人說,最神奇的莫過于鐘樓東側那株古銀杏,它的根系在地下蜿蜒,據說直通終南山太和宮的舊基。每逢朔月之夜,樹根處的青石會滲出細密水珠,月光透過葉隙照在水珠上,便折射出《秦王破陣樂》的曲譜紋樣。這讓人想起太宗晚年重游舊地時,曾在此樹下聽樂工演奏改編的新曲,當時飄落的銀杏葉,有一片正巧停在他翻開的《帝范》書頁間,像極了皇后當年夾在奏章里的朱批箋。
當晨光以六十度角斜切下來,鐘體突然蘇醒,青綠銅銹里迸出蜜色的光斑,像被融化的琥珀。晨鐘的聲波在空氣中形成可見的漣漪,這些光之漣漪與鐘樓飛檐下的銅鈴產生共振。每個鈴鐺都開始分泌光露,從鈴舌尖端滴落時,會在空中拉出細長的金絲。這些光絲交織成光的經幡,隨著聲波的起伏輕輕搖曳。銀杏葉簌簌落下,每一片都托著鐘聲的余韻,在青石板上砸出細小的金色漣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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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午的光線是嚴苛的調色師。它命令銀杏樹從墨綠褪為藤黃,再鍍上薄金。正午的光線穿透葉脈的瞬間,整棵樹變成半透明的琺瑯器,葉緣的鋸齒狀陰影在經幡上移動,如同僧侶在謄寫一部用光篆刻的《華嚴經》。當風穿過枝椏,千萬枚小銅錢相互撞擊,發出的聲響與香爐里的檀煙糾纏。一縷青煙突然拐了個彎,在陽光中凝成可見的淡金色絲線,仿佛將無形的佛經編織成了有形的錦緞。
斜陽開始計算西墻陰影的角度。光柱穿過格柵窗,將殿內分割成明暗相間的梯形。供桌上的銅香爐突然有了生命把自身投影拉長成瘦高的燭臺,在《金剛經》的扉頁上緩慢移動。經書邊緣的云紋紙已經泛黃,光斑經過時,那些蟲蛀的小孔便在地上投下星圖般的影子。掃地僧的竹帚掠過地面,揚起的光塵中,能看見佛陀低垂的眼瞼。最亮的那粒塵埃落在香爐的灰燼上,像一粒未燃盡的舍利。當暮色浸透古寺的飛檐,銀杏葉與銅鐘便成了盛唐的密語。月光穿過鐘樓藻井的剎那,飛天壁畫衣袂飛揚的金粉突然活了過來,在鐘聲里盤旋上升,最終凝結成太極殿前那盞永不熄滅的長信宮燈——那燈影里,長孫皇后輕撫《女則》書卷,發間金步搖與燭火相映的細碎光芒。那些躺在青石上的葉片,葉脈間還殘留著正午陽光的余溫,像一封正在褪色的金箔信箋,記載著貞觀年間大明宮檐角風鈴的韻律。鐘樓基座的開元通寶在月光下泛著幽光,錢文上的隸書筆畫里,藏著李世民批閱奏章時,狼毫筆尖與宣紙摩擦的沙沙聲響。(王晶)